在《文學的擺渡》序言中,陳子善先生留下這樣一句話:“好大好深奧的學問,我連想都不敢想?!边@是對學者季進的評贊。年輕的我、作為學生的我在打下這些字時想了又想,輾轉反復,展現出十二分的謹慎與尊重。
近期熱播的美劇《豺狼的日子》榮獲金球獎提名,劇集改編自Frederick Forsyth的同名小說,“豺狼”是一個代號,獨行殺手以豺狼之名精準接單,在接連不斷的定向狙擊中尋找生命的真諦,其中一集是豺狼為完成刺殺在音樂廳中耐心潛伏,可謂劇集高光名場面。

《另一種聲音:海外漢學訪談錄(增訂版)》
作者: 季進編著
版本: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
2022年7月
潛伏,才能實現射擊的準確度。《錢鍾書與現代西學》一書的重版就是季進教授潛伏多年的一次學術射擊,六發子彈射回理論的黃金時代,從闡釋、解構、形式、比較、心理、新歷史六個層面展現出彼時文學理論如日中天之際的強勢與熱情。當我們梳理盤點一位學者的學術路線時,往往需要一些關鍵詞,“錢鍾書”顯然就是季進教授研究的起點和重點。這本專著并非橫空出世,而是由季進教授多年前的博士畢業論文打磨修改而來,因而在整體章節排布上延續了論文的思路設計,即以錢鍾書個人著作為核心,結合學科方法分支呈現個體案例與學術總體生態的交互,進而凸顯東西心理與南北道術。在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發行的版本中,序言由錢谷融先生親自寫就。錢先生不僅是這篇畢業論文的答辯委員會主席,也是論文作者的忘年交。學科味與學人味混合,這樣的特質也在季進教授后來的學術之路上擴展延續。
潛心學術之人不乏聰明者,錢鍾書是此中當之無愧的翹楚。研究錢鍾書之人,聰明與否暫先按下不表,留待時間自行檢驗,其耐心細致勢必要出眾。錢氏著作旁征博引,新舊、東西元素繁復,讀解難度頗高。據傳,當年錢鍾書對清華大學圖書館的館藏熟悉程度幾乎超越圖書管理員,無需檢索便知書之所在,與生俱來的記憶天賦與持之以恒的刻苦確為“飽蠹”。語文之于心志,為之役而亦為之累。累者亦累他人也,因而季進教授每每看到畢業生寫論文叫苦時,總會樂呵呵地把自己當年寫博論罹患“飛蚊癥”之事拎出來繪聲繪色地大說特說以資鼓勵,不外乎是當年吃的苦浮上心頭。對異質文化的吸納,對學術難點的攻克并非僅限于書齋之中,溝通與交流也是構建共識的渠道,也正是經由對錢鍾書這一“他者”的理解訓練之后,季進教授后續的學術之路才如此平順,那些苦他早已品嘗。
錢鍾書畢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其系列書名中皆含暗示,生怕我等庸碌眾生不解?!秶恰芬埠谩墩勊囦洝芬擦T,《管錐編》也好《寫在人生邊上》也罷,書名皆“別有用心”。尤其“邊上”一本,十篇數量并不多,時談快樂,偶論文人,既含寓言又有偏見。“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序言起筆一句,既謙虛又挑釁。人生既大,此書便只能寫在“邊上”;可如此沉重的一部大書,錢鍾書卻僅用十篇便繳卷。聰明人懂得放棄,也懂得留白,無論是在文學中還是在人生中。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世間之事大抵如此。人共此心,心均此理,或是因對研究對象的熟悉進而受其浸染,或是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本就心意相通,季著三札,所求者并非大而全,而是“在邊上”的謹慎與精微。
簡單梳理一下中國文學海外傳播之于季進教授的學術生涯,2004年可視為某種起源節點,一方面是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系列講座”的策劃與展開,另一方面則是李歐梵書庫與蘇州大學海外漢學(中國文學)研究中心的設立。前者是學術細節的存留與把握,后者則是制度系統的建立與更新。無論如何擺渡,無論渡向何方,蘇州大學這幾個字與學者的學習生涯始終密切相關,這其實是瞬息萬變的世界中的某種踏實,歸來處穩定而恒存。作為后起之秀的海外漢學近年來收獲頗豐,也來自于諸方家對現代文學這一學科概念的重新梳理與反復質疑,若以1961年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為起點,如今的“漢學”早已不再是一個為人所譏的類目,而是一股有效的學術力量,這正是擺渡者歸來之間的不斷嘗試與突破。錢鍾書《窗》的結尾處講,關窗的作用等于是閉眼。熟悉季進教授的人都知道,“游歷者的眼睛”始終是其微信名,也始終是某種追求,開窗,讓靈魂去自由地探勝。
訪談這一形式既是對過往的留存,也是對當下的見證,由此在學術世界中具有重要參照價值。彼時的信息引介隨時序而易,展現出歷經累積的文獻參考價值。時間效果上的立體呈現一方面是由于訪談對象的擇選,從宇文所安到顧彬,從李歐梵到王德威,一定程度上這些參考文獻中的高頻引用對象構建了這一學科的軸心,“明星們”當然不足以驅散所有黑暗,但是一定照亮了某片夜空,這是另一種聲音,另一種光亮。因對談者之間的熟悉而展現出學科嚴謹結構之外的人味,正所謂“切磋拂拭,猶仰故人。卯須我友,欣慨交心”。另一方面則是訪談問題的設置,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基石性質,這一問題的提出與深化恰也印證了季進教授的學術轉變。基于此,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挑戰、中國文學與世界的關系等跨語際討論才得以展開學術架構,與此相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邊界也不斷被拓寬。巴別塔之后,意義的生產、符碼的傳遞與接收皆非易事。一篇篇訪談集合在一起,如蘇州園林中的窗景,自有窗樞意趣。
有時,學者的書名之間早早便已展現出其命運的紋理。請試想這樣一種場景:臨海而立,聽到遠方的聲音傳來,涉渡之心是否會顫動?會的,因此在《另一種聲音》之后,季進教授開始了《文學的擺渡》,這是好奇的產物,是一位學者的奧德賽之旅。這當然是一個被反復使用的經典概念,也曾被這位文學的擺渡者用來描述金介甫,金之博論受到以文學資料看中國近現代史這一思路的啟發,以沈從文為探討中心展開了這場學術之海的遨游。一個人的起落沉浮能不能夠透視彼時社會歷史的變化?其實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這一提問召喚的是游歷自身。
在金介甫的著作中,史料頗有掩蓋文學自身的嫌疑,但其對沈從文的歷史發現頗有見地,其中一個是:“從一個湘西人觀點來審察全部中國現代史,就等于從邊疆看中國,從沈從文眼光看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是如此的迅速,思潮標簽似已不足以概括其態勢,理論操練似也不足以演繹其內涵。在媒體與消費合力締造的狂熱中,始終有人期待冷靜審視,“在邊上”就是這樣的姿態,“擺渡”就是實踐嘗試。自后現代思想浪潮蔓延興起,對時間的顛覆、對共識的質疑漸成大勢。辨章學術、交流對話其實是對無序多元狀態的一種校正,擺渡者試圖找到水流的方向,嘗試建立學科的秩序。秩序并非訴求整齊劃一,而是邀約所有涉渡者共同前行,休戚與共,和而不同。
蘇州多煙雨,文學院一樓的李歐梵書庫無論怎樣精心打理也總是會散出淡淡的舊紙霉味,這味道并不難聞,反而意外地令人心安。李歐梵先生將屬于自己過往歲月的閱讀經驗慷慨地贈予蘇州大學,以和善而溫暖的姿態敞開,等待源源不斷的好奇與理解的目光。季進教授總在邊上,守護著這來之不易的敞開,期待著令人欣喜的好奇與哪怕片刻的理解。不要忘記,奧德賽在漫長的歷險之后,真正期待的是歸家。擺渡人,從來不在浪潮中心久立,兩岸登陸之時方得心安,書庫是登陸時的燈塔。“‘沈從文的奧德賽’不僅是他充滿傳奇色彩的成長史,也是他湘西世界之間綿延不已的鄉愁史。”或許,這也是擺渡者的。石黑一雄在《遠山淡影》里寫過一句很傷感的話,這句話由悅子說起,“河對岸沒有人住”。擺渡者不信,錐指管窺,來回逡巡,鍥而不舍。
不妨再次回到錢鍾書,道不可說,固須卷舌緘口,不著一字。而我已在此滋生橫說豎說,實應停筆住嘴。區區幾千字也不足以理董,僅可管窺蠡測,嘗鼎一臠,此中真滋味仍在召喚真正的學術奧德賽,翻書者自有其涉渡與浪潮,或待宗明。
撰文/趙晨(蘇州大學文學院)
編輯/劉亞光
校對/盧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