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多年前的北宋,天才少年希孟,在12米長卷上繪就《千里江山圖》。
900多年后的今天,青年舞者張翰,用舞蹈帶領觀眾走進希孟的精神世界。
對藝術執著的追求是希孟和張翰的共同點。
他們用近20年的時間專注做一件事,一個是繪畫,一個是跳舞。
2020年,以北宋名畫《千里江山圖》為靈感創作的舞蹈詩劇《只此青綠》立項,張翰在眾多舞者中脫穎而出,出演北宋天才畫家希孟。2022年,該劇通過央視春晚舞臺爆火出圈,巡演所到之處一票難求。2024年國慶檔,電影《只此青綠》以豆瓣8.0的分數成為同期評分最高的影片,張翰也被更多人熟識和喜愛。
10月9日,《只此青綠》第600場在羊城展卷,舞臺上的張翰依舊是那個恣意靈動的少年,“張翰就是希孟”—觀眾這樣評價。
張翰,畢業于北京舞蹈學院民族民間舞專業,因參加專業性舞蹈比賽從未拿過第二名的傳奇經歷,被稱為“全冠舞者”“不敗舞者”,現為中國東方演藝集團的青年舞蹈演員。
巡演期間,張翰接受南都娛樂專訪時表示,整出戲實際貫穿了希孟不同年齡,過程中有少年意氣風發的活潑,也有“數以畫獻,未甚工”的挫敗與堅韌、少年的天才與后天的鉆研?!白钪匾牟⒉皇茄堇[希孟天才的一面,而是演繹他這個人的每一面。”他說。
舞臺下的張翰是個熱情似火的人,說起話來語速飛快、手舞足蹈,性格十分開朗、活潑。偶爾也會文縐縐地說出“足矣”之類帶古風的話語,或蹦出“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樣的古詩句。
聊起希孟,張翰眼睛總是亮晶晶的,有著說不完的話。
南都娛樂:當初選角的時候,競爭希孟的舞者多嗎?
張翰:當然,包括我和同事,可能都想演希孟。我們團氛圍很好,想演什么就一起學。我們一起學習所有的動作、舞段,然后才定角色,導演也是秉持著公平的態度,誰演得好誰上。最后定了三個人演希孟,分成ABC三組,我屬于A組,首演是我演的,后來B組和C組也開始上場,是一種傳幫帶。我稍微大一點,是他們的哥哥,會把我的經驗告訴他們,他們再一撥一撥傳下去。有誰想學就一起學,誰學得好就誰上,這樣挺好的。
南都娛樂:能在眾多舞者中被選中出演男一號希孟,你覺得你的優勢是什么?
張翰:那會年輕,才20出頭,包括我的身高、形象、一些肢體的表現,比較像一個少年的狀態,加上我的性格也是比較樂觀、開朗,跟希孟有如出一轍的感覺。
南都娛樂:當時這么年輕就挑起一部舞劇主角的重擔,壓力大嗎?
張翰:壓力很大。整個團隊在一起付出了半年之久,如果我作為劇中男一號,萬一撐不住,可能就否定了我們集體的努力。所以這個壓力并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整個劇組。大家都希望這個劇排出來能得到認可,就像希孟畫《千里江山圖》一樣,希望能得到他老師的認可。我跟希孟那種心態是一樣的,我知道自己可以,所以我得付出努力。
壓力一定會有,但頂住了壓力,發現其實也沒有什么。年輕人闖一闖、擔擔責任,反而內心會變得越來越強大。
南都娛樂:為了打磨好這幅舞臺上的《千里江山圖》,習得真正的“宋人氣質”,劇組也專門請了專家給舞者上課,這過程學到了什么嗎?像劇中有篆刻人、織絹人、磨石人、制筆人、制墨人等,通過學習和了解,體會到匠人怎樣的精神?
張翰:當時我們在排練廳跟好多非遺的老師學習,我覺得是非常有用的。剛開始排這部劇的時候,我們知道有一部分內容是講匠人的,只知道他們很不容易,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情,但并不知道匠人的工序。比如制筆,我看到了制筆的過程,來的是一對夫妻,丈夫負責弄竹竿、給竹竿磨洞,挑選一樣比例的竹竿,挑毛;他的愛人一直把手泡到水里,把所有的毛捋得一樣齊,手拿出來的時候都已經泡發了,不是泡一天兩天,是長年累月,長時間在水里運作、工作,手都是腫的。制筆原來有80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需要一點點地完成,這不是一兩天能干成的。
還有國畫顏料仇慶年老師,近80歲高齡了,在臺上給我們一步步演示怎么把顏料磨出來,磨成粉,倒多少水,頭青、二青、三青比例是多少,滿眼都是光芒,對自己手上這份事業的熱愛,那一刻你是很被他們的精神感動的。他們這一輩子就兢兢業業在做一件事。就像我們這部劇講的“謹以此劇致敬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其創造者、傳承者”,他們無私奉獻是很令人動容的,他們并沒有奢求什么,就希望把這門手藝世世代代好好傳下去。
南都娛樂:你們也會去做一些采風是嗎?
張翰:采風就是我自己個人的了。我在劇中演一個畫家,我覺得如果想演繹好這個角色,更多還是要走進希孟內心,只有實地看到,你才能把它搬到舞臺上,就像希孟一樣,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它搬到自己的畫卷上?!肚Ю锝綀D》長1191.5厘米,寬51.5厘米,里面所有的人物都畫得栩栩如生,不僅有宏偉的場面,你把每一個布局切開,都是能單獨立在那的一幅畫。小橋流水人家,有橋、溪流湍急,瀑布下來的時候,剛落下去是很湍急的,往回流會有漩渦,從遠往近才慢慢變為平靜。每一個水波紋都畫得那么細致、有條理,他一定是去當地看過,不可能全憑想象,所以采風是非常有必要的。
南都娛樂:舞者與畫家一動一靜,你覺得你和希孟有什么相通點嗎?
張翰:傳言希孟20出頭就離開這個世界了,我現在也是20多歲,可能希孟還沒有活到我這個年齡。但我這前20多年都在跳舞,只做這一件事情,希孟我相信他20年也是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把畫畫好,我是如何把舞跳好。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老師的認可,能畫出一幅令自己和所有人都滿意的作品,有幅作品能留下來;我也是希望自己能有一部或幾部舞蹈作品能得到大家認可,能流傳于后世。我們的出發點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為藝術在努力拼搏的人。
南都娛樂:此前沒有影視或舞臺作品曾演繹過、記載過希孟這位少年,你如何找這個角色的感覺,怎么掌握天才畫家的神韻?
張翰:從每天看書開始,看了很多本書,從歷史到國畫到美學,到一些知名畫家解析希孟這個人物、性格之類的。然后到排練廳跟導演們一起打磨,也時常把自己關在排練廳里到半夜。我就想象可能900多年前那位少年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孤獨地拿著筆,勾勒著每一個水波紋、每一條線條,我也一遍一遍地練每個動作,他可能每條線條練了上萬次,我可能每個動作也練了上千上萬次。
南都娛樂:后期你也專門找老師學習畫畫,學習過程中有什么樣的收獲?對角色塑造起到什么幫助嗎?
張翰:我專門找了一位老師學習了《千里江山圖》的臨摹,剛開始是想學青綠山水畫,但后來我想不如臨摹來得更直接一點,就好像我臨摹過希孟的每一個筆法。希孟當年畫過的地方,我現在也在一步步畫;希孟走過的地方,我也在一步一步走。我有時候出去采風,就在想我現在站在這個山頭看遠處這片風景,是不是希孟900多年前也跟我站在同樣的地方,看過這一片祖國大好河山。
所以并不是說演一個人物一下就能達到,你得一點點跟他的心靈、內心想法相通,你得知道他每天在做什么樣的事,因為什么而喜、什么而憂,就像北宋的宰相蔡京的題跋寫的:“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這幾句話就知道他曾經是畫學院的一名學生,后來去書庫做了文職,宋徽宗覺得這孩子非常有天賦,可以教他學畫畫,但他每次給老師交作業或作品,想讓老師幫忙看看,老師每次都不滿意,數次獻畫未甚工,為什么?其實天才也有不被認可的那一天,說明他不僅有天才的一面,也有背地里不為人知努力的一面。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呢?
相信每個人未必都是一帆風順,多多少少經歷過夸贊,也經歷過批評,但沒關系,還這么年輕。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并不是演繹希孟天才的一面,而是演繹他這個人的每一面。
南都娛樂:用舞蹈演繹畫家的難點在哪里?比如呈現他的精神世界會不會有點難?
張翰:我覺得演繹畫家不難,我演繹的是一個沒有歷史記載的畫家,就好像我跟你說有個人叫李四,讓你去演這個人物,怎么演?這個人是男是女、多大?你不知道。希孟,你知道他是一個18歲少年,畫成了《千里江山圖》,以前是畫學院一名學生,后來做了文職,每次給皇帝獻畫,皇帝都不滿意,后來用半年時間畫完這幅畫,皇帝滿意了,歷史上查無此人。
如何把一個歷史上真正存在過但記載很少的人,搬到舞臺上與每一位觀眾見面,這是最難的一點,也是導演付出最多的一點。導演們經常說,我們不可能給希孟編一個愛情故事,糊弄觀眾,那對不起希孟。
除此以外,如何把少年的多樣性給演繹出來也是一個難點。剛開始的時候,我可能更多的是身體動作像一個少年,編的舞蹈動作更有少年的那種靈氣、天性,但內心是不是少年人呢?所以我經常會出去看一看、跑一跑,沒事去爬爬山、看看水、看看動物、看看人,因為畫家是比較善于觀察的,眼睛就像攝像頭一樣,想把一些美好的事物捕捉進去,回去畫在自己的絹布上。
所以他一定是一個充滿樂趣,對生活充滿期待、憧憬的少年。因為他的《千里江山圖》栩栩如生,農民勞作的場景,有釣魚的、劃船的、浣紗的、喝茶的,旁邊倆茶童坐著,山有高有矮,有的地方樹那么大,有的地方樹那么小,還有撐船的桅桿、水車……通過這幅畫能看出他對生活多么熱愛,但是數以畫獻未甚工,也說明他并不是那么地被認可,所以他內心有一股勁兒,那種少年不服輸的勁兒,你說我不行,我就一定要行。
比如說劇中有展卷人這個角色,展卷人一直能看到希孟,希孟一直看不到展卷人,但希孟知道身邊有這么一個人一直默默陪伴著自己,這個心理狀態該如何去遞進?好多觀眾說看到展卷人給希孟披衣服那段會感動。
南都娛樂:對。
張翰:對吧?我也很感動。我把自己真正當成希孟的時候,當那衣服真的披在我身上的時候,那一刻感受到身后有人在默默地支持著我,這種感動就像人生低谷時,爸爸媽媽給你發微信說“加油,兒子,沒事”。大家都是這樣的,會因為一點小小的溫暖而感動好久。你要把一位天才般的少年、努力的少年,在臺上演得栩栩如生,這個是比較難的。
南都娛樂:除了剛剛說的展卷人給希孟披衣服那段,劇中還有哪些觸動你的場景,喜歡的舞段呢?
張翰:劇中好多場景我都特別喜歡,包括雨中獨舞、入畫、翰林圖畫院那幾段我都很喜歡。其中,最喜歡希孟雨中獨舞那段。那一段希孟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一支筆,頭是筆,手是筆,胳膊肘是筆,膝蓋是筆,腳是筆,大地天空為紙為卷,我身體為筆,在天地間行筆、繪畫。每次跳那段舞都特別爽,酣暢淋漓。
因為我是湖北孩子,小時候我記得每周都會下雨,恰巧都在周末或放學的時候,我就會穿個筒靴出去踩水、淋淋雨,回來給爸媽打一頓,再換衣服。下雨的時候,大家可能都著急去避雨,包括現在的我可能會打把傘,或趕緊找地方避雨或打車走,不會享受在雨里走一走、感受雨滴落在身上每一寸肌膚。
我現在沒有這個時間,沒這個閑工夫,還得演出,感冒了發燒了跳不了舞怎么辦?怎么對得起觀眾?現在身上有很多擔子,少年人沒有。
南都娛樂:入畫那一段,我看你哭得很厲害。
張翰:那一段是希孟真的畫成了《千里江山圖》,那一刻有笑也有哭,更多是笑中帶淚。笑是因為終于畫成了;哭,是覺得希孟太過于勞累,他用了不到半年畫完這幅畫。我不知道這個概念大家理不理解,反正當時我去學畫,每天學4—6個小時,每次就畫一點點,還是沒上色的狀態,都頭暈眼花,腰都直不起來了。你想想12米長的畫卷,他底稿畫一遍,勾勒山形畫一遍,赭石色上一遍,頭青二青三青,頭綠二綠三綠,一模一樣的畫,他畫5遍,用了不到半年。900多年前哪有燈光,對吧?夜晚的時候就頂個蠟燭,拿那么細的筆一點點在畫。古代冬天也沒有暖氣,他連筆都拿不住吧,我天天演出都覺得自己身體很疲勞,何況他不到半年畫了這么多畫,他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他在畫畫或畫成的時候知道自己身體快不行了,但他覺得值得。這是我的猜測、我的理解。
跳入畫這一段,我有時會笑,笑著笑著就會流眼淚,他的心情是很復雜的。希孟太不容易了,嘔心瀝血終于畫成了,那一刻都是值得的。他要知道這幅畫能受到后世人瞻仰,一定覺得自己前半輩子是幸福的、圓滿的。如果我有一部舞蹈作品能留個幾百年,或能留100年,我這一輩子就值了。搞藝術的人就是這樣,誰不希望自己有一部好作品流傳于后世呢。
南都娛樂:我記得有一場戲是希孟深夜在畫畫,不停地畫不停地揉掉重來,那一段特別觸動我。同為文藝工作者,你有沒有經歷過像希孟那樣孤獨、得不到肯定、陷入自我懷疑的時刻?
張翰:當然有了。我覺得得到大家認可、不陷入自我懷疑是少數的,更多的時候都是自我不認可。你想擁有一部好的藝術作品,你就得不斷地打破自己。像我現在演了幾百場,我有時候還在打破自己,今天的狀態不太對,或者覺得今天體力有問題,并沒有把最爆發的一面或最有感染力的情緒展演給觀眾,我也會去盤問自己,今天的演繹是不是最完美的?如果不是,回去總結,下一場再把更好的狀態展現給大家。我們講究百場如一,進入自我懷疑和不斷地否定自己,才能出好作品。
張翰:我覺得有時候是的。在臺上演繹,某一刻你的思想可能完全放空,或者完全沉浸在那個人物角色狀態,眼睛里散出來的那個光和身體動作,可能跟我本人平時不太一樣,可能那一刻我在舞臺上真的成為希孟。成為希孟這一點很重要,能不能做到看內心有多真誠吧。我很敬重這份傳統文化,敬仰希孟這位天才少年,在臺上我希望成為他。
作為一名演員,我覺得在臺上演繹好一個角色,是必須的。你就吃這碗飯的,要演不好,愧對于這個職業對吧?演舞劇不僅身體、肢體得像這個人,神態、表情也得像,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這份職業,對得起花錢買票的觀眾朋友。在臺上成為希孟,是一定要的。
南都娛樂:同一個角色跳了這么多遍,還這么有熱情嗎?怎么去保持?
張翰:熱情是一定會減退的,但得不斷去尋找一些新鮮的東西來填補自己的內心。比如我特別喜歡看一些文化類的節目,像《國家寶藏》《典籍里的中國》等,看這類節目會有一些精神食糧,會讓我演出時內心對文化更加敬重。
包括我喜歡出去看一看,每到一個地方演出,假如有休息時間,我會去看一看當地的風景,了解人文歷史,像杭州的西湖、蘇州的園林、西安的兵馬俑、河南的博物館,我能去就去。我覺得站在那個地方去感受祖國大好河山,和在舞臺上演繹希孟看向大宋大好河山的那種內心澎湃的感覺,是一樣的。
南都娛樂:你認為900多年前的18歲天才畫家希孟,如何能打動今天的年輕人?
張翰:現在的年輕人很熱愛中華傳統文化,我們在劇場能看到很多觀眾穿著古代的服裝來看《只此青綠》,年輕的父母也愿意帶著孩子來看演出?,F在我們講文化自信,像韓真導演說的一句話,你得知道自己的來處,認同自己的來處,這個很重要。所以你看現在很多年輕人愿意花時間花精力、花金錢來劇院觀看一場關于中華傳統文化的演出,已經很值得。
小時候我的專業是中國民族民間舞,也是在傳承中華傳統文化。小時候經常采風,我們每到一個地方,當地老藝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這些東西沒人傳了,孩子都出去打工了,他們覺得民間舞土,老藝人說:“真的不知道,等我們這一輩走了之后,這個東西沒了怎么辦?”我當時眼眶都紅了,他想的不是自己,是這門舞蹈。等他們這一輩離開這個世間,帶走了,沒人會了,很可惜。中華傳統文化幾千年下來那么寶貴,我們這一代人該扛在肩上。
采寫:南都記者 李春花
圖:主辦方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