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
40歲。
50歲。
60歲。
雖說時間這把殺豬刀下手向來不公平,但看到黃子華這張30年如一日緊繃的臉,還是忍不住想吐槽一句:
你小子是不是背著我們偷偷去換了零件?

而相比黃子華的抗老史,發生在他身上更不可思議的,是演藝生涯的逆襲史。
不關注港圈的人可能還不知道,今年64歲的黃子華,已分別手握香港影史華語片票房冠軍、香港首部票房破億華語片等多項記錄。

尤其是最近上映的《破·地獄》,上映首日就拿下香港影史最高開畫票房,接著無懸念登頂年度票房第一。
至今上映一個多月,票房已突破1.3億港元,不僅創下港澳地區華語電影票房新紀錄,還超越《蜘蛛俠:英雄無歸》殺到香港票房總榜第七位。
這邊廂票房紀錄每天都在刷新風光無限,那邊廂最大功臣黃生還要忙著舞臺劇的演出。
他和劉嘉玲主演的話劇《香港式離婚》上周開演,梁朝偉、袁詠儀、古巨基現身捧場,劉德華、張學友、郭富城花牌送到……這排面擱30年前,恐怕是連黃子華自己,也是做夢都不敢夢的一出。
對內娛觀眾來說,他要么是悲劇一生的苦逼溥儀,要么是活在表情包里的喜感衰仔,形象以前所未有的分裂陷入錯位。
到了港娛,錯位依然存在。
站上舞臺,他是名聲大噪的“子華神”,是憑一己之力扛起粵語區脫口秀的一代棟篤笑傳奇;進入片場,他的title又變成了閃亮的“票房毒藥”,毒到上至巨星如梅艷芳,下到演技派如劉青云,都敵不過他的毒性票房撲街。
整個港影黃金時代,黃子華留下的巔峰時刻只有憑借三分相似的外貌一度成為王家衛特型演員。
這事兒對于黃子華,應該是分外痛心疾首的。
一個冷知識,黃子華其實是tvb出身。他24歲哲學碩士畢業,奔著實現演員夢的念頭加入tvb,可惜唔好彩,剛巧那年演員訓練班停辦,黃子華只能考入編劇訓練班曲線圓夢,哪知這一曲,編導、編劇、主持、茄哩啡全試過了,演員夢進展依然為零。
30歲那年,心灰意冷的黃子華為了總結失敗的娛樂圈生涯,花大半年寫了一個脫口秀劇本《娛樂圈血肉史》,然后在香港文化中心租了一個三百人的廳,準備做完這場show就收拾包袱走人。
后來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這場秀讓黃子華一炮而紅,他把棟篤笑從三百人的廳講到上萬人的紅磡,講足28年后封麥退場,轉身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
2018年,黃子華回歸老本行誓要一雪前恥。
從成績來看,他確實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蹭棟篤笑ip的《棟篤特工》拿下本地18年華語片票房冠軍,自導自演的《乜代宗師》奪得20年本地華語片票房冠軍,就此寫下了“黃生拍什么香港人就看什么”的號召力神話。
但從內容來看,黃子華作為電影從業者的口碑顯然不如棟篤笑演員。
《棟篤特工》《乜代宗師》都是典型的港式惡搞片,《棟篤特工》戲仿007系列,《乜代宗師》惡搞《一代宗師》,大雜燴給你燉一鍋集齊三俗笑料、裝瘋賣傻、情懷牌等招牌路線的二流喜劇片。
在內娛觀眾看來,這樣的喜劇片是過時、尷尬的,而在本地之所以能票房大賣,除了港產片多年的賀歲類型片傳統,還有他極好的路人緣。
用個我們熟悉的例子,此時的黃子華之于港人,類似《夏洛特煩惱》時期的沈騰,憑借超高的國民度和好感度,讓觀眾心甘情愿為其盲目買單。
不同的是,沈騰由于和開心麻花高度捆綁,他的定位始終是喜劇人,黃子華呢,表層是逗得賓客哈哈大笑的脫口秀演員,里層,卻是一個嚴肅思考社會問題的觀察者。
黃子華的棟篤笑,從來不是純粹的搞笑。
他會拿飲食男女的七情六欲開涮。
諷刺香港的高房價問題。
批評社會戾氣。
調侃小市民心態。
這樣一個人,把他當成王晶手下的賣蠢男主來用,顯然是大材小用了。
第一個用對黃子華的是《還是覺得你最好》。
劇情上看,《還是覺得你最好》是典型的港式合家歡喜劇,黃子華飾演的大哥陳鴻,卻是個黃子華得來又冇太黃子華的角色。
他依然是接地氣的段子金句不斷,每個包袱甩得響亮,但本質上,這是個孤獨、悲劇的角色,他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半輩子謹守對父母的諾言,不惜犧牲前途、愛好照顧兩個弟弟,維護家庭完整。
然而在兩個弟弟眼中,陳鴻千方百計守護的“家”其實是禁錮他們人生的牢籠,兩個人共同的愿望,是想賣掉祖屋早日分家。
然后是叫好又叫座的《毒舌律師》,黃子華的角色變得更加嚴肅、沉重,他飾演一個渾渾噩噩混日子的中年律師林涼水,意外撞上一樁涉及城中富豪的兇殺案。
林涼水本想借此攀附權貴,卻在滔天權勢和道義不公的刺激下幡然醒悟,決定為平民受害者伸張正義,洗脫冤情。
再到今年的《破·地獄》,它的劇情可看作是《毒舌律師》升級版,照舊是能說會道的嘴炮達人,只不過從律師變成了中年破產的婚禮策劃師道生,為還債不得不轉行去做殯儀經紀。
起初在道生看來,做殯儀經紀和婚禮策劃沒什么區別,不都是辦好一場show讓賓主盡歡嗎?結果,他接手的第一場葬禮就捅出大鍋,道生為愛好跑車的逝者定制了一輛紙制瑪莎拉蒂,哪知馬屁拍到馬腿上,逝者正是因車禍喪生,氣得家屬當場破防。
近距離體會死者家屬的悲痛,讓吊兒郎當的道生以外來者的視角,領會了“破地獄”的意義,不僅在于超度先人,更是要“超度”活人。
為此,道生做出了很多離經叛道的選擇。對家屬明令禁止祭拜的逝者愛人,道生悄悄把一條藏有亡者骨灰的項鏈送給她;對想保存兒子遺體的母親,行內人人都把她當成瘋子,只有道生接下這單,幫她定制最好的楠木棺材。
還有他的搭檔喃嘸師傅郭文,因固守行規讓兒女多年來深陷互不理解的對立中,幸好有道生,才能帶著他的兒女最終走出“地獄”。
三部電影三個角色,雖然背景、職業、性格各不相同,人物的內在氣質,卻出奇的統一——
本質上都是一個看似悲觀現實的中年小市民,如何在前路迷茫的失意人生中,用骨子里那一點點樂觀善良尋找希望的故事。
這讓我想起黃子華說過的一個地獄段子。

悲觀中透著通透,刻薄中帶點溫情,這種典型的黃子華式小市民形象,終于和他電影中的角色形象實現了高度重合,那么接二連三的電影大賣就不難理解了。
另一方面,黃子華飾演的這類角色內在,實在太香港、太獅子山精神了。
或者應該講,這太20世代的獅子山精神了。
羅文口中那份同舟共濟,攜手踏平崎嶇的獅子山精神顯然已不再完全契合如今的打工人心態,在這個被喪文化、抽象精神包圍的時代,黃子華這份勇于犯賤、擅于自黑,對一切事物保持悲觀的樂觀主義,正正好踩中這個時代的集體情緒,也因此,他成為了電影外為港人“破地獄”的那個人。
短短11個字,其實有兩個事實錯誤。
第一算年齡,黃子華比周星馳還大上兩歲,把他倆強行劃成兩代,很難說不是在嘲諷黃生紅得晚。
第二,黃子華和周星馳的創作理念談不上代際傳承。
周星馳擅長塑造小人物,自傳性質的《喜劇之王》所講的,就是貫穿其電影生涯的永恒母題:小人物逐夢。
而黃子華,關注的更多是搵食艱難,苦中作樂的都市人,這一點要說傳承,更像是師承初代喜劇之王許冠文。
由于紅得太早,許冠文并沒有趕上港片制霸錄像廳的時代,大部分人對他的認知,是《豪門夜宴》中和周星馳搶雞屁股的神秘大佬。
與周星馳不同,許冠文的喜劇是非常本地化的。
社會學出身的老許在創作劇本時,很喜歡做身份對立的雙男主設置,一邊是由弟弟許冠杰、許冠英出演的冤種打工人,一邊是自己演的刻薄小老板,集摳門、黑心、市儈、貪婪等人性弱點為一體。
這哥仨相聚,往往是借一個打工人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的故事,刻畫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市井眾生浮世繪,進而呈現出社會風氣、職場亂象、人情冷暖等最當下的現實問題。

上面這段《半斤八兩》中的經典臺詞,是不是刻薄又清醒得來非常黃子華啊?
許冠文其實也很早就看上了小黃,他92年找到黃子華參與電影《神算》的劇本創作,本想著之后可以繼續合作,哪知《神算》口碑砸鍋,許冠文從此放下導筒,直到今年《破·地獄》再次攜手,才是圓了當年的承諾。
對于許冠文,黃子華同樣非常看重,視之為超級偶像。
前年第四十屆金像獎,許冠文榮獲終身成就獎,黃子華作為頒獎人上臺,對老前輩如此評價:
“看到”,正是黃子華繼承許冠文的一點。
30年的棟篤笑創作,讓黃子華的目光也游走于普通市民之間、世間百態之上,他明白打工人的心聲,了解草根的艱難,能看到社會的問題,所以在《毒舌律師》,他能扮演“嘴替”,借這段自己加的對白透析社會的戾氣。
《破·地獄》中,也是他建議導演改掉灰暗的結局,用積極樂觀的態度助后疫情時代的港人長舒一口氣。

相比雙周一成、四大天王等黃金時代走出來的港影巨星,黃子華的事業逆襲更像是一種時勢造英雄,既有巨星出走市場真空的天時,又有本地年輕導演逐漸冒頭的地利。
這是黃子華的運,也是香港電影的運,多虧有個黃生,港影最引以為豪的市井魅力,才被續上了一條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