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7日的日本報紙報道了一場殺人比賽:兩個日本鬼子竟在比“誰能在完全占領南京前,最先以單刀殺死100個中國人”。
歷史課本曾提及這段臭名昭著的日寇罪行,并配有二人氣定神閑的照片。
上,歷史資料圖片;下,電影劇照
在日本戰敗投降后的80年,在此二戰犯被槍決后的77年,電影《南京照相館》,從“照相”的角度,再現了“南京大屠殺”的日軍暴行和七個中國百姓為保存日軍罪證所付出的慘烈代價。
該片豆瓣評分8.6分,暫居年度第一;票房預測從開始的10億元,已飛升至32億元,這是繼春節檔后姍姍來遲的影壇奇跡。

只因這是一部“我們都應該去看看”的電影,正如我們都應該去了解且決不能遺忘那段歷史(以下文字有劇透,但那些罪行,舉世皆知)。
壹
近年來少有的戰爭片杰作
從《孤注一擲》到《南京照相館》,很難想象,申奧導演的進步如此神速。
前者有巧借題材優勢和社會話題鉆營之嫌,后者則是一部無比真誠又極度克制,堪稱近年來少有之杰作的戰爭片。

杰作標準有三。
其一,面對戰爭的態度。
抗日是我們趟過來的血路。必須拍,但不能朝“神劇”方向拍。
像手撕鬼子、褲襠藏雷、飛刀殺敵,一桶油炸掉飛機場,槍林彈雨中毫發無傷,騎自行車力壓機械部隊……凡此種種,以無限貶低敵軍的方式來描寫戰爭,都是對抗日烈士的不敬和對那段歷史的娛樂“消費”。

《敵后便衣隊》劇照
《南京照相館》是一部忠于歷史,不作矯飾,沒有神話自己和貶低敵人的戰爭片。
日軍罄竹難書的罪行,守城軍的潰逃與怯弱,普通百姓的絕望與屠刀下的血跡,皆毫不遮掩又不濫情地呈現在銀幕上。
為日軍攝影師洗照片以茍存性命的主角團們,亦無任何光環,他們紛紛死于子彈、奸殺、刺刀,最終僅幸存一個女人和一名幼嬰。

其二,書寫戰爭的角度。
戰爭牽涉甚廣,力求全景描繪,幾無可能。特別是商業片,其創作框架和有限時長,要求主創必須以一個巧妙的敘事角度,帶領觀眾見識戰爭的深淵。
《拯救大兵瑞恩》以八人小分隊尋找一個士兵的征途為切口,《血戰鋼鋸嶺》以拒絕持槍的軍醫在戰場的選擇為視角,《1917》以兩個奉命往前線送信的士兵為基點。
優秀的戰爭片往往如此,以一葉落,見天下秋。
《南京照相館》的那片“葉子”便是照片,全片就圍繞拍、洗、送照片展開。
拍照片是日軍的行為。他們需要攝影師,記錄所謂的勝利,以及將侵略美化為“和平占領”。洗照片是在屠刀威脅下,百姓不得不配合日軍的自救行為。送照片則是主角們決心將底片記錄的慘絕人寰的屠殺真相,送出南京,揭露日軍罪行。
照片即記錄;他們要毀滅記錄,因為他們害怕罪行曝光;我們要保護記錄,因為保護,就是對罪惡的反抗。
一個很小的視角,卻深刻地展示了繁華都城如何淪為人間煉獄,美好生活如何被戰爭摧毀,普通市民又曾遭遇何等痛苦。
其三,對日軍的塑造。
抗日戰爭片,塑造中國人要比日軍容易一些。
因為我們是正義的,受壓迫的,面臨死亡威脅的,不論悲慘、顫栗、絕望、死亡和反抗,主創都能夠共情和想象。
但如何寫日軍,這是個難題。
像陸川導演的《南京!南京!》,以日本兵為視角,觀看戰爭對人的毀滅和剝奪,就曾引起諸多爭議;像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日軍只是殘忍、血腥、貪婪、冷漠的代表,似乎也缺乏對反派的深刻洞察。

申奧則特別巧妙地塑造了一個日軍攝影師。
起初,他不敢殺戰俘,對待照相館學徒阿昌(劉昊然 飾),留有人情和余地。隨著燒殺劫掠奸不斷發生,他也開始不把中國人當人,哪怕嬰兒被當面摜死,也只是嫌棄血跡耽誤了他拍照。最后,他的臉被毀容,面目全非,淪為一頭兇獸,不顧一切地刺穿阿昌的心臟。
戰爭片的唯一合理性目的,應是反戰。展示戰爭的殘忍,是一種反戰,但還不夠;要拍出戰爭對人的異化,戰爭如何將人變成喪盡天良的魔鬼和可憐無助的羔羊,才是更高級、更令人沉思的反戰。
《南京照相館》做到了。
貳
兩個照見殘忍現實的“遺憾”
這不是一部在情節設計上完美的電影。它有兩個戲劇上的“不足”,或許會讓人感到“遺憾”。
其一,“漢奸”翻譯官王廣海(王傳君 飾)游走在日軍和照相館之間。為了老婆、孩子和情人林毓秀(高葉 飾)的出城通行證,他卑躬屈膝,阿諛奉承。他讓妻兒幫日本人洗衣服,教他們用日語說“中日親善”,以此作保命符。
某天,日軍驅趕數百上千國人到江邊,進行屠殺。機關槍響,王廣海背過身去,堵住了耳朵。他不知道,那烏泱泱的尸體中,就躺著他的妻子和兒子。
按照一般的編劇法則,后面他會發現妻兒已死,崩潰無助,并決心復仇,至少對日軍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妥協。
結果影片沒有這樣的情節。
他的結局是,為阻止日軍強奸其情人,腦袋挨了一顆子彈,當場斃命。至死,都不知道他的妻兒已成為被屠殺的三十多萬同胞中的一份子。
另一處,與之類似。
劉昊然飾演的阿昌替日軍攝影師洗照片有功,為他和假扮他妻子的林毓秀,賺來兩張通行證。照相館的幸存者們決定抽簽,中簽者持證離開南京。最后,選中照相館老板的太太和女兒。兩人來到城關,亮出通行證后,突然被守關日軍攔下奸殺。原來,日軍攝影師早就想殺阿昌夫婦,因為他們看見了膠卷記錄的罪行。但攝影師不想親自動手,遂以通行證為由,欲借刀殺人。
不是命運在作弄人,而是悲劇的始作俑者——日軍戰犯,肆意地貶低國人的尊嚴,蹂躪國人的生命,將困在南京城里的蕓蕓眾生,視作隨時可以戲弄、捏死的螞蟻。
按通俗的商業片規律,照相館老板(王驍 飾)理應在某一時刻,知道妻女的遭遇,并不計代價地報復仇人。
結果影片仍然沒有這樣的情節。
老板和林毓秀帶著最后的通行證出關,為保護女人、孩子,他放棄出關,與日軍糾纏,最終被打死。至死,他都以為妻女已逃出這座地獄。
這兩個情節,涉及到“漢奸”及其家人被當作狗一樣踐踏的命運,女演員不可言說之痛和她的大義,為了朋友家人甘愿舍命的學徒和軍人,還有曾拍攝過無數張幸福的全家福,又眼見這幸福被日軍無情摧毀的照相館一家。這些角色在一定程度上,足以反映出南京大屠殺的慘烈與難民的絕望。
從電影的情節設置上來分析,觀眾的觀影期待落空當然是一種“遺憾”。但轉念一想,或許戲劇的“遺憾”比“圓滿”更真實,更觸動人心,也更尊重歷史。
因為彼時彼地,前一秒握有逃命的船票的人,下一秒便可能是江上浮尸;前一秒以為能茍活下去,下一秒就可能被坦克、炮彈、子彈、刺刀和病菌,給無情地絞殺。
那是1937年12月的南京,沒人能來得及告別,更沒有戲劇上的復仇。
導演的反商業、邏輯斷裂之處,恰恰撕開了戲劇的假面。戰爭容不下理想的起承轉合,它只有生死無常;屠殺容不下昂揚的英雄覺醒,它只有荒冢白骨。
尤為殘忍的是,當時的同胞,活著的唯一可能是屈膝,是下跪,是卑微地乞求敵人心慈手軟,乞求他們的一念之善。
可王廣海一家屈身獻媚,換不了寬赦;照相館一家藏身地下,亦難免厄運;他們如同無數南京的普通家庭,根本等不到所謂的“善”。因為那些以殘殺取樂、夸耀戰功的戰犯,早就剝蝕了人性,淪為了徹頭徹尾的禽獸。
叁
一段永遠“拍不完”的歷史
《南京照相館》是一部商業戰爭片不假,縱有“京字第一號罪證”相冊的真實事件為故事原型,也難免要適度改編。
但倘若你以為那些令人椎心泣血的畫面,是虛構式的放大,那就大錯特錯了;影片的“虛構”,皆有來處,甚至只是悲慘歷史的冰山一角。
片中有一幕,日軍攝影師劃船渡江,感慨血色江水,當配上彩色膠卷,方有美照傳世。
歷史上真有一名日本攝影記者河野公輝,他看到南京城外有個池塘,“看上去就像一片血海——色彩絢麗、凄艷絕倫。如果我有彩色膠卷就好了……那將是一張多么震懾人心的照片啊!”
先輩數以萬計的淋漓鮮血,竟是他人眼中一張風景照的理想背景!
片中沿江處決中國戰俘和平民,所憑武器是機關槍和刺刀。而現實是,據日本隨軍記者小俁行男所寫,“第一排先被砍頭,第二排國人被迫將這些無頭尸體投入江中,然后他們自己也人頭落地。”這種屠殺方式,從早到晚,只能殺2000人,日軍嫌效率太低,這才改用機關槍掃射。
片中有日本軍官命令下屬練習砍殺、刺死俘虜的場景。事實上,日軍殘忍得多,張純如曾寫到一個日本老兵永富角戶的回憶。
他說,他們拉著一群俘虜行路,兩側是上萬被屠殺者的尸堆,野狗正在啃食尸體。下車后,一名軍官拔刀出鞘,在上面吐唾沫,然后揮刀,砍下一個中國男孩的頭。軍官建議他將這顆頭帶回家做紀念品,“我記得當我從他手中接過軍刀開始殺人時,我自豪地笑著。”
這個男孩年齡不詳。但另一位日本老兵東史郎在日記中提及,那群俘虜,那群他眼里的“愚昧的奴隸”“愚昧的綿羊”“地上爬行的螞蟻”中的部分人,“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小男孩”。
還有慰安婦,申奧導演的鏡頭極度克制,沒有張藝謀導演稍作遮擋的奸殺畫面,沒有陸川導演冰冷直白的性暴力場景,他只是用驚懼的女性嘶吼、日軍惡心又骯臟的嘴臉和一個被拖走、被撕扯以致于精神崩潰的女性,來控訴戰犯的暴行。
而這種暴行,仍是一個“碎片”。
日軍從亞洲各地拐來8萬到20萬名婦女,安置在臟污至極的慰安所。“不計其數的慰安婦(日本人稱她們為‘公共廁所’)在得知自己的命運后自殺身亡,還有些人要么死于疾病,要么被日軍殺死。”至于那些活下來的婦女,承受的是終生的恥辱、疾病和痛苦。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南京照相館》僅為那段至暗至痛、至悲至憤的歷史的一段引言,一個篇章,一次回憶;對于這段人類史上空前的血腥獸行,每一代導演都有自己的作品,去記錄,去警醒。
慶幸的是我們這一代有申奧導演,有《南京照相館》,有這樣一部勇氣與真誠之作。它的最終票房理應更高,高到每一個中國人、日本人乃至全世界,都記住“南京大屠殺”,都記住人應當是人,而不能因任何目的、利益、欲望而墮落為獸。
文/李瑞峰? 編輯 蘇靜





